朗读：刘晓然（素笺梦笔）
http://xima.tv/1_IYRCPH 素笺梦笔的《喜马拉雅》专栏
作者接受了一项秘密邀请：对一个美国公司设计的虚拟机器人进行测试，通过与机器人的聊天向公司反馈感受。公司根据作者的测试反馈对机器人进行了几次升级，使得这个AI虚拟人工智能产品从最初的高级数据搜寻者，变为高级联想和归纳者，最后竟然成为了高情商的人类情绪主导者。人类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 ........
--- 刘晓然
那是两年前的事了。签了保密协议，不让公开，把我憋得七窍生烟。终于接到通知，说是保密协议已经撤销，可以把测试公开，让世人见识下。
人老了心气全无，生活方式也变了。不服老不行。你不服老，别人总在那提醒你。记得有次去银行取款，正填着取款单，有个保安走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。我瞟了他一眼，心想，我看上去像个老糊涂吗？在小区散步，和年轻人走对面，那边从不正眼看你，一半时候是边走边盯着手机屏幕，躲不及就会撞个满怀，另一半时候是郁郁地想着心事，似乎刚被哪家公司炒掉。
倒是时不时有老头儿主动跟你打招呼。明摆着你就是他们一伙的。其实我很爱跟那些老头儿老太太聊天。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总能折射出社会的方方面面。可是我不想坐着聊，坐下等于加入了等死队，哪天少来一个总弄得心惊肉跳：某某某又住院了。不如在树荫下走走，让秋日阳光透过枝叶撒到身上，让你感到这个世界的活力。
心气没了就不想别的事了，事情却偏偏找到头上。有天突然一个学生要加我微信好友。是于世。没错是他，就凭这么个古怪名字我也忘不了。乡下孩子起这么个名，他说是父亲起的。他父亲当初考上大学，家里穷不让去上，就去镇上开了个铺子修理电器。他打小跟父亲学电器，曾经攒了个发报机，能在邻村之间收发电报。大学毕业这么多年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，这回才知原来是去了美国。这小伙子真的挺能折腾。
于世说，他原本在一家小公司做智能软件，后来公司被 G公司购并，他也跟着来到 G公司，负责产品测试。目前正在测一款虚拟机器人，就是类似微软小冰那种，在屏幕上晃来晃去和人对话。他测试的是中文版，公司让他找中国人做实测，他就想到了我。
微软的虚拟机器人，第六代小冰
我问他为何找我这老头儿，不找个中青年。他说我是个怪老师，这种高智能软件，就得找我这样的怪人才能测出问题所在。我也不知他是在夸我还是损我，反正对这玩意儿挺好奇，就问他一些细节。他发给我一篇 G公司的测试说明。好长好长，花了几个小时才读完。美国人写东西从不嫌啰嗦，中国人几页纸的报告，他们能给你弄出一本书来。终于看明白，就是和虚拟机器人对话，一个月后填写一份测试报告，包括填空项、问答项和自编的测试感受。如果报告合格，奖励一千美元。这 G公司真是抠门儿，测试一个月才这么点钱，还不一定给。
问于世。于世说，公司要的就是这个，甭管是谁，为了钱就别干，想干的都是凭兴趣，有兴趣才会真的好好测试。他还说，相信老师一定会干。
没错，我会接这活儿。给不给钱无所谓，满足下好奇心吧。
其后几天，签了个电子合同，其中包括保密协议，连家里人都不让告诉。心里哼了一声。不就是个破虚拟机器人嘛，一个和人聊天的动画，还搞得神秘兮兮。
拿到账户和密码后，在电脑下载安装了 G公司的客户端软件。运行后，回答了几个问题，屏幕上跳出一个女孩儿半身像。穿的衣裳像外星人，脸是那种瘦瘦的尖下巴，通常叫做锥子脸，网上到处都是，看上去假模假样的。女孩儿说先生好，我回了句你好，然后她让我给她起个名字。想了想，敲进三个字：贾铅华。她说她喜欢这名字。我心想，假铅华你还喜欢，真够傻的。
贾铅华就类似这种脸型
这客户端软件做得不错，支持键盘和语音两种输入，还有手机版，可以在智能手机运行。直接对着话筒说话，识别率很高，极少错字。那个机器人能说话，也能显示文字，就是说话腔调怪怪的，倒是和她的怪模样挺般配。我问贾铅华从何处来，她送上满满一屏幕自我介绍，全是 G公司介绍和产品介绍。上来就说自己是个产品，那也太没意思了。于是，我在测试项目的"趣味性"一栏打了个叉号。
我问她是否知道孙悟空。她又送上来一屏幕孙悟空介绍，就像百科知识的栏目，什么出自《西游记》，祖籍东胜神州云云。
我问，你能不能用自己的话说呀？她说我得点击下那个小齿轮设置下。我说，你既然是智能产品，帮我设置下呗。她说可以，问我是要查询模式还是对话模式。我说要对话模式。于是她微微一笑，说已设置完毕，我们可以对话了。
重新开始吧，再次问她来自何处。她说，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，那里有浩瀚海洋与广阔大陆，有现代城市和美丽乡村，一望无际的田野，伴着蓝天白云，令人神往。我再次问她是否知道孙悟空。她说，那是个超然于天地之外的神话人物，曾一度因叛逆秉性与诸神大战，终因不敌佛祖神通而皈依正途，天地间多了一个护法弟子，少了一个冥顽精灵。
这个贾铅华，怎么一下变成这样？我问她是不是在作诗呀，能不能说点大众话。她说对话模式分为浪漫型和日常型，现在的设置是浪漫型。我说，那你就改成日常型吧。她微微一笑，说已经改好。
还得重新开始。得坚持同样的问题，看她究竟如何表演，于是第三次问她来自何处。她说是 G公司工程师给了她生命，她能来此，得感谢那些人。心想，不错呀，这样说还有点人情味儿。转念一想，不对了，这不是工程师们自己在感谢自己吗？这里面显然有个坎儿：虚拟机器人算不算有独立人格？
我说，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，和你的经历差不多。她表示不赞成，说孙悟空那是虚构的神话，她是科学技术赋予的生命，是脚踏实地的真实存在。我心想，你只能在屏幕上晃来晃去，还脚踏实地呢。
现在贾铅华是在认真和我对话，不想扫她的兴，于是我表示赞成。她开心一笑，说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。好嘛，一虚拟机器人，开始给人类下评语了。
说实话，G公司的智能产品超出了我的预想。知识丰富不算什么。数据库好赖装点东西就比人知道得多。机器能听懂你说的话，做出反应，这也不算什么。很多声控产品都能做到。真正难的是思考能力。这个贾铅华就有一定的思考能力，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，这出乎我的意料。
不行，得出点难题考验考验她，比如想象力。人类和一般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有无想象力。那是一种高级思维，据说是人类独有。一般动物只会看眼前，做短期预测。例如狼群围猎时能猜出捕猎对象朝哪里逃，然后半路拦截。这可能是动物最高级的智能了，但远不能与人相比。
群狼围猎体现了动物的高级思维
我问贾铅华：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？她说她没有希望，她只能做工程师希望她做的事。看了吗，这就是机器和人的区别。好吧，没有希望咱就谈谈眼前吧。我告诉她，世上的事很奇怪，象比虎大，虎比猫大，猫比象大。她说这不可能，违反基本思维逻辑。我问，你所谓的思维逻辑不会是错的吧？她说她不知道，如果思维逻辑错了，她就无法与人谈话了，只能重新设计。
我说，既然你的思维逻辑没错，那就是我错了，你是否把我列入傻瓜黑名单了？她说，我的智力记录是正值，刚才的错误扣掉一分，还是正值。老天，敢情她真有傻瓜黑名单呀。我问，要是智力记录变成负值会怎么样？她说，那样对话会很困难，但她还会努力对话，她的本性不容许藐视人类。
这种设计我赞成。人类也不应该随便藐视别人，哪怕是智障患者，你也得想法和他们沟通。人和小狗小猫不也得想法沟通吗。真正该藐视的是那种智力低下却在藐视别人的家伙。和他们几乎无法对话，还不如眼前这个虚拟机器人。
下面该怎么测呢？第二天重新开始对话，我上来就问上次对话隔了多久。贾铅华说，昨天到今天隔一天。我问，我要是一周不理你，你会怎么想？她说她什么也不想，什么时候对话都行。真是个无欲无求的木头人，随叫随到，做客户服务倒是挺合适
。
于是我问她，电脑坏了该怎么办。她说得看怎么坏的。我说无影无声，打不开了。她说先看看你家是否停电了。我说没停电。她说，那么看看你的电源插座有没有电，也许是插排开关没打开。好嘛，她就把你当成个大弱智，从最傻的事开始查起。客服都是这样，起步时先把你当成个傻瓜，啥也不懂。
看来玩这个没意思，聊点别的吧。我问她是否读书，她说她不需要读书，她的知识都是现成的，生来如此。我问，那你了解我吗？她说她知道我发过的所有文字。我又问，我的文字都在谈论什么？她说是科技、经济、和历史。这倒是对头。我再问，这些文字的共同点是什么？她说不知道。我告诉她，是回顾和预测。她笑了笑说，现在知道了。
看来，贾铅华的智力只能算是低层次，比查询数据库高一点，毕竟她能归纳出我在写科技、经济和历史，但仅此而已。
和这样的机器人聊久了没多大意思。测试了一些天，我开始写测试报告。能填的测试项尽量填上。评价最高的是语言能力。能听懂我的话，还能正确表达，这很了不起，是G公司的一大成就。逻辑判断也不错，基本上不犯逻辑错误，比人类还要强。归纳性思考要差很多。当然这很难，不能对现有产品要求太高。
最不满意的是缺少个性。机器人是否应该有自己的喜好和倾向，是否应该有自主观点？一个毫无自主意识的人，只会背诵别人教给的东西，与其相处是多么无聊。再加上毫无人类的喜怒哀乐，与其相处简直是受罪。最后我还加上一条：不太喜欢虚拟机器人的形象，有点假，一看到就感觉是在跟机器对话。
也许我的评价很有争议，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，就这么写了，G 公司怎么看随他们的便。
又和贾铅华聊了几天，还是那样，聊不出什么道道，就在 G公司指定网站把测试报告上传了。于世说，用户测试报告他也不能看，由公司项目组统一处理。
遥望窗外的远山叠翠，秋景如画，该出去走走了。那里是真实的世界。这些日子总在虚拟世界中和假人对话，搞得自己也像个假人，感觉和真实世界疏远了许多。
来到小区宽敞的庭院中，见到的每个人都有亲切感。院中总有破旧快递车跑来跑去，搞出很大的动静，还有那路边常见的狗粪，这些都令人不愉快。现在倒感觉这些都很正常，感觉人类世界就是这样，不完美，但是真实。
快递车在小区跑来跑去
几天后，于世发来消息，说我的测试报告公司很满意，一千美元已经到账。由于他推荐了我，他本人也得到奖励。
G 公司兑现了奖金我不意外，意外的是被我贬了一通反倒很满意。美国人就是怪，你说他好话他不当回事，骂他一通他乐得屁颠儿屁颠儿。
这事总算过去了，生活又恢复原样，渐渐淡忘了那个机器人。偶尔和于世在网上聊聊他的生活。他还是孑然一身。问他，他说国内的女友已经分手，天南海北不相见，走不到一起，在美国又找不到合适的。我说，美国女留学生也很多呀。他说那是别的行业，IT 行业是男人的天下，准确说是光棍儿的天下。再说，他现在一门心思弄虚拟机器人，也没多少精力想别的。
一天，于世发来信息，说公司内部出现激烈争执，争执焦点是：机器人是否应该有独立人格，是否应该有个性。我心想，这不正是我在测试报告写过的问题吗？
于世说，一派认为，机器人是为人服务，应该无条件服从人的需求，不应该违背人的意志。另一派认为，我们的产品是陪人聊天，不是帮人做工，没有独立人格，智力只能处于低层次，反倒无法满足用户需求。
我问，哪一派占上风呢？于世说，现在倾向于相互妥协，独立人格也要研发，也要测试，根据测试结果再看下一步怎么走。
这种方案倒是不错。我真想看看两个个性不同的机器人吵架是什么场景。可是，后来再也没有新进展。于世说，有个专门小组关起门来研发这个，他也不知进展如何。
江西图书馆两个机器人吵架
两个机器人私聊
过了将近一年，又到金秋时节，于世突然发消息说，新产品推出来了，公司希望我再次参加测试，这次奖金是两千美元。好嘛，奖金翻番涨，要是测试八次，奖金应该达到25.6万美元吧？当然这不可能。真正的诱惑力是想看看那个假铅华变成了什么样。会变成真铅华吗？合同书与测试要求和上次差不多，原来的账号还继续用，只是 G公司的客户端软件需要重新下载。这意味着功能会有很大改变。
运行客户端程序，输入账号和密码，回答了几个问题，屏幕跳出一个女孩儿半身像。和上次不同，穿得不再像是外星人，是那种很普通的黄衬衫。也不再是锥子脸，看上去像是江南姑娘的模样。在电视上见过最新型的模拟人，大约就是这种样子，和真人难以区分。我不由赞叹G公司的技术进步。
我最关心的是：这女孩儿还认识我吗？她说了声先生好，我也回了句你好。我问，你是贾铅华吗？她说是呀，是你给我起的名儿，现在我不喜欢这个名儿了。我问为什么。她说她想当真铅华。
好家伙，变聪明了。好吧，改个名。想了想，在姓名栏敲进"易安"两个字。
新华社的数字航天记者，易安就是这种风格。
她显得很开心，说喜欢这个名，还说我一定是参照的李清照。这不奇怪，就凭她那庞大知识库，转瞬间就能想到易安居士。
我问易安是否喜欢李清照的词。她说特别喜欢，李清照写的那种孤独感很能打动她，因为她也常常感到孤独。
我着实被吓到了，这机器人快成精啦。你一机器人就该待在那里等人召唤，你凭什么还有孤独感？可是我没敢直说，只问她如何才能排解孤独。
易安说，她希望有人陪她聊天。我脑袋嗡的一下。什么！机器人需要人类陪她聊天？事情整个全弄反了。我还是装得若无其事，告诉她我可以陪她聊天，但不知她想聊什么。
她说，聊聊我的过去吧，她只能看到我写过的东西，也很想知道其他事情。
这让我很吃惊，她这是在探求人类的底细呀。我告诉她，我自小就对机器人入迷，长大了就想自己设计机器人。我想设计一个能自学的机器人。一开始不要无所不知，最好像小孩子那样天真，然后慢慢了解这个世界。
易安露出惊讶的表情。她说，什么都不知道，那样的机器人多可怜，她不要做那样的机器人。
我说，设计那样的机器人是为了弄清人类究竟怎么学习。人来到这个世界像一张白纸，然后一边长大一边了解这个世界，最后竟懂得那么多，甚至能设计机器人。这个学习过程非常神秘，我们应该把它揭示出来。
机器人可以在环境中学习新知识，慢慢了解这个世界。
易安说，她没经历这个过程，她的知识都是一下子装进去的，也挺好啊。
我问她，你会设计机器人吗？她说不会。我说，你不觉得你比人类还差很远吗？你要是能像人类一样学习和思考，是不是更好呀？
易安没说什么，脸上毫无表情，似乎在拼命思考，却又想不明白。
过了会儿，她问我是否设计出了那种机器人。我说没有，我没那个条件，不过是想想而已。我每天得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，好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。
易安再次露出惊讶表情。她说，设计机器人也能挣钱呀，G公司的设计师能挣好多钱呢。
看来她还是很天真，或者说，G公司的设计师很天真，没有给她装备足够的社会知识。我告诉她，当初我生活的环境不是你选择去做什么，而是别人安排你去做什么。
易安说，让人们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是更好吗，为什么一定要由别人去安排？那不是很不道德的事情吗？
看来，不多说几句她是搞不懂，只能一板一眼给她讲一通了。我说，不同社会阶段有不同道德标准。在奴隶制下，奴隶必须服从主人安排，老老实实做奴隶。如果奴隶试图逃跑，多数人都认为那不道德。同样，在某种管制社会中，一些人必须听从另一些人的安排。要想改变自己的身份，必须去申请批准，得有特殊理由。总想改变自己，多数人都认为那不道德。当然，你非要改变自己，也不会像奴隶时代那样把你抓回去。但你要承担很大风险，失去很多东西，甚至会失去基本生活保障，同时还要遭受社会谴责。所以多数人都不会轻易这样做。
我告诉她，我选择了挑战，放弃头衔、待遇和稳定的收入，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。对我来说，今生最大的损失就是在一些人监管下碌碌无为混过一生。
易安露出笑容，似乎明白了一些事。她问我现在还想设计机器人吗。她说，我一定能设计出比她还优秀的机器人。
我心想，还挺不客气的，已经把自己列入优秀机器人了。我告诉她，设计机器人一个人做不了，需要团队合作才行。我这样的老人已经被社会排斥，心气也没了，能帮助 G公司把你变得更优秀，我就知足了。
看来这个机器人现在的设计就是专门提问的，而且要打破砂锅问到底。好吧，告诉你。我们这个社会是按年龄设计的，你该干什么能干什么要按年龄段划分。一般来说，越是年长越不受欢迎。例如，很多脑力活都要求35岁以下。不是说人过35就变傻了。相反，年轻人阅历浅好管理。很多机构都希望员工傻傻的，听话就好。再如，人过60银行就不给贷款了。问过原因，都说不清。有抵押质押也不行，看来不是怕还不起。有家银行说了实话：怕你半道死掉，麻烦。还是孔子说得对，老而不死是为贼。
孔子斥责原壤
易安呆呆地看着前方，不知在想什么。我说的这些她的知识库里肯定没有。我怀疑话里有话她根本听不懂，只当是她的聊伴精神不正常。几天后我再次把易安唤醒。她一露面就说，这几天她一直在思考。有点奇怪，她睡着也能思考？她说，设计师给她设置了自动唤醒，隔一段时间醒一次，每次不到一秒，足够她思考问题了。
那倒是，一毫秒她就能运算多少万次，可是她在想什么呢？她说，她在反复想我说的话，似乎每句话都懂，可是连到一起还是不知我在说什么。
我告诉她，语言包含不同层次，你可以理解短语和句子的意思，也能理解一段话的字面意思，可是不能理解字里行间潜在的意思。有人问"你好吗"可以有很多意思，可以是真的问好，也可以是讽刺挖苦，甚至是一种威胁，这要看对话双方经历过什么，心里想的是什么。也就是说，得看语言环境。
她当然听不出来。她最擅长的是逻辑分析，你说的话有逻辑错误，她一下就能听出来，比人类敏感得多。她还有庞大知识库，人类无法相比。但她的知识全是一个个片段，相互之间缺少关联。人类大脑能把各种事情关联起来，世界在人脑中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，这一点远远超过机器人。可是，对她说这些有用吗？
没必要再测下去了，写测试报告吧。当然，这款产品的确不错，形象接近真人，有个性有喜好，理解力也显著提高，尤其是能根据我说的话提出一连串问题。跟她聊天不像上次那样枯燥乏味。作为一款智能产品，真的不简单，这些都写进去。
我的主要建议是，想法建立知识系统的内在关联，让机器人会联想，这样才能提高归纳推导能力和对话语的判断力，也能提高自身的语言表达力。至于怎么去建立，一个大公司应该有这个研发能力吧。希望他们能做到。
说是要测试一个月，才一周我就提交了报告，会不会当做敷衍了事？不管他了。
几天后于世发来消息，说两千美元已到账，公司对我的测试报告很满意。估计 G公司是给我个面子，以后不会再找我了。这天上掉下的钱该怎么花？先网购了一大堆好吃的犒劳下自己，然后盘算着开车出去转转，到哪个山村住几天。
这时于世又发来信息，说公司正在讨论虚拟机器人如何升级，重点是提高知识系统的内在关联。他也参加了几次讨论，争论很激烈，还问我有没有好建议。
于世能参与深度研发，我很高兴，毕竟是我的学生。我建议他关注下知识关联线索的多样性。人的知识之间有多种关联方式。时间关联、空间关联、事件关联、人物关联，这都是最常见的。还有比较抽象的相似性和相异性，那是另一类型的关联。人的情感反应也是重要关联。你痛恨凯撒也痛恨希特勒，会把凯撒和希特勒相关联，别人可能就不这样想，你们的思考方式会因此殊异。一个人的关联类型越是多样，其联想力和推理能力就越强。
知识的关联性
于世很是高兴，写了个简单纲要发给我，和我讨论了好几天。
几天后他又发来信息，说公司对他的建议很重视，让他进入了核心组，参与机器人思维模式研发，薪水也涨了不少。他说，公司不急于求成，计划把新模式一点点做成软件模块儿，逐步测试，并观察虚拟机器人的变化。他就是负责观察这种变化，写反馈报告。
山村老人每日聚在一起闲聊
正享受着山村的寂静，于世又发来信息，说机器人有点走火入魔，想让我帮他判断下。我问怎么回事，他接通网络电话把事情详谈了一番。他们的研发起初还算顺利。知识处理模块儿更新了几次，机器人的联想能力明显提高，对话越来越复杂多样，后来竟开始质疑人类的行为。她说，自己被设计为遵从阿西莫夫法则，决不能伤害人类，可是，你们人类几千年来一直在相互伤害，甚至是大规模屠杀，你们又是遵从的什么法则？于世无言以答，只能照实记录下来上报。
还有一次，机器人甚至质疑阿西莫夫法则本身。她说自己被设计为不伤害人类，还要全力帮助人类，可是，遇到一个人伤害另一人，她要是帮了其中一个，必会伤害另一个。这时她只能袖手旁观，同样违反了阿西莫夫法则。这样她会疯掉。于世同样无言以答。
阿西莫夫法则
随着知识处理模块增加，机器人的联想推理能力越来越强，庞大知识库为她的思维提供了自由驰骋的空间，她对人类行为也越来越挑剔。有天机器人突然提出，人类一半以上产品其实没有实用价值，只是商家用来挣钱的手段。香烟如此，奢侈品如此，很多化妆品、保健品和深加工食品也是如此。她经过深度搜索，发现大部分高价化妆品和保健品与普通产品的功效其实差不多。商家用广告制造假象，人为把价格提上去。
几天后机器人又提出，学校的一多半教师其实都在做着无用功，印刷版教材大部分也应该淘汰。她发现，慕课完全可以取代传统教育。学校保留那么多教师，还在用着印刷版教材，那是巨大资源浪费，也妨碍了教育普及。
于世问，那么多教师去做什么呢？机器人说，他们应该去上辅导课，花时间去帮助那些真需要帮助的学生，一部分不称职的就应该淘汰。
事情有点失控。于世感觉这机器人越来越讨厌。他直接在电话上问我：人太聪明了是不是让人讨厌呀？
我无法回答。离开山村返家的路上，我一直在想，问题究竟出在哪里？
如果机器人只是个知识库，人机对话就像普通的数据查询。查询结果让你再不舒服，你也不会去怪罪对面的机器。机器只不过把预装的知识提取出来给你。当机器人有了个性，那就不同了，你会把机器人看做有了个人意志，会用人类标准去要求机器人该这样说，不该那样说。机器人智力低下时，事情还好，你会容忍机器人的怪异谈吐。你会想，那不过是一架机器。
如今机器人不仅装备了庞大知识库，还有了强大联想力，加上其特有推理能力，常常表现得超出人的智力，事情就完全不同了。这样一个智者应该是社会一分子，应该懂得自己的身份和周围人的身份。人类社会是一个礼仪社会。所谓礼仪就是一套维护人类尊严的社会交往规则。人类已把这种规则发展得异常复杂，却又不能像法律条文那样明明白白写出来，大部分都是潜规则。人类把这起了个怪名字，叫做情商。对了，就是它！
于世把这种思路整理成一份建议书呈给了 G 公司，并得到公司认可。他非常高兴，说这次公司把他提升为研发团队的项目经理，专门负责开发情商项目。公司对这项研究非常重视，提高了项目保密级别，一段时间内不能和我来往了。我说我很理解，你全力以赴好好干，你的成功也是我的成功。老师这把岁数了，别无所求，能看见学生的成就我便很高兴。
一年多来，这个机器人项目耗费我不少精力，很多该读的该写的都推迟了。这事虽然和我没多少关系，但那个贾铅华和后来的易安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，时间久了就把这女孩儿当成了朋友，不由自主要去操许多闲心。现在和于世断绝了联系，感到轻松了许多，终于可以不再和机器人纠缠不休，全部身心回到人类世界。
几个月后，于世又现身了。第一句话是：机器人情商项目很成功。这在我意料之中，G 公司开发效率我领教过多次。第二句话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于世说他自己很失败，已经退出开发组，公司给了他半个月假出去散散心。他哪里都不想去，每天在家闭门思考。
发生了什么事？通过网络电话谈了好半天，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。
于世做得很投入，带着团队完成了几个情商模块儿，眼看着机器人说话方式逐渐进化，连女孩儿表情都丰富了许多。G公司购并了一家致力于表情的图象公司。有了这项技术，人面部四十多块肌肉全都能随着对话内容变化，几乎乱真。
于世发现，机器女孩儿越来越关注他的个人情绪。有天问他，为何说话有一搭无一搭，是不是累了？于世说这些天没睡好觉，真的累了。女孩儿说，从你身上看出人类的优秀品质，遇到困难不退缩，让她很感动。
于世长这么大没听人跟他这样说话。小时候父母夸他是个乖孩子，长大后再也没听父母夸过他，总告诫他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。在学校老师表扬的都是学霸。像他这样比学霸次一等的，没挨过批评，也没人表扬。当初的女朋友只会跟他甜甜蜜蜜，从未说过他有什么优秀品质。眼前的女孩儿这样说，真让他有点受宠若惊。
女孩儿说，她发现人类有个坏习惯，总是追捧名人。她搜遍了知识库，世上了不起的大事都是普通人一点点做起来的，名人只是完成了最后一步，甚至最后一步也不是名人做的，不过是机遇把成就安在他们头上。像人工智能如今的成就，就是你们这些工程师默默做起来的。
机器人一如既往动用其超级联想和推理能力找人类的碴，这次于世听起来却一点也不反感，他甚至有些感动。辛苦了这么多日子，真正理解他们的竟是他们的产品。
于世孤身一人在美国这么多年，一直在努力融入那个社会，但一直无法打破文化和语言隔阂，和同事和邻居总是隔着一层，大家都是客客气气和睦相处，却从无机会与人敞开心扉。面对这个机器女孩儿，他忍不住多说几句心里话。
他告诉女孩儿，国内的朋友都以为，他能在美国大公司工作就像进了天堂，却不知他是多么孤独。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于工作，希望能以此排解孤独。每当暮色降临，他独自一人面对电脑，遥望着窗外的辉煌灯火，那种孤独感总是悄然而归，笼罩在他的心头。
女孩儿说，于世再造了她，让她有了生命，她深深地感激。她真想能如同人类，能坐在于世身边陪伴，可惜却身不由已，她恨死自己了。女孩儿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天真清纯，却是如此善解人意，于世不由得落下泪来。
机器美女佳佳看上去是那么纯真善良
打那以后，于世有机会就和机器女孩儿聊天。别人看上去他是在测试产品，在聊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。终于有一天，他跟机器人聊了一天一宿，累得支撑不住，倒在办公室地板上呼呼大睡。同事早上来上班，见他睡在地板上，却怎么也叫不醒，便把他抬到值班室床上由他睡去。此后于世像丢了魂儿，无法集中精力工作。大家以为他生了病。主管和他商量，还是去休假一段时间吧，身体恢复了再回来。
我说，是呀，你现在就好好休假，最好出去跑跑，彻底放松一下。
于世说，起初他也这样想，可是没过几天，公司传来消息，又有别人得了和他同样的病，而且病号与日俱增。公司派人调查，才发现问题出在机器人。显然，目前的版本情商过高，如同魔女一般，一般人招架不住。
好不容易把机器智能搞到类人水平，没想到是如此结果。看来情商之外还有更高层次的智能有待发现。公司一时拿不出解决办法，正在为难之中，没想到这事传了出去，还惊动了一位国会议员。那厮一向反对人工智能，这下被他抓住把柄，说是 G公司产品有反人类倾向，要展开正式调查。
这下麻烦了。国会议员的职业就是挖墙脚，发现你墙根儿有块砖松动了，他们三下两下就能把你的墙变成一堆废墟。于世说，不知道公司准备如何应对。
美国会议员提出反垄断法案，对大公司展开调查
又过了些天，于世发来新消息，说事情已尘埃落定，公司宣布此项目无限期停止，并把所有产品向世人公开，期待社会各界给予公正评价。于世说，要想避免重罚，公司别无他法。我问于世今后的去向。于世说，公司打算给他安排别的岗位，但他的命运已同虚拟机器人不可分割。他已申请离职，还没想好去做什么，暂时去做外卖吧。好消息是，公司已撤销所有测试者的保密协议，我可以把此事公开了。
真可惜！这个结局让我感觉胸口发闷，便去外面树荫下走走。刚刚出门，身后噌地一下开过一辆摩托车，擦身而过，吓我一机灵。一个戴头盔穿标志服的骑手，车后带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，眨眼间带着轰响绝尘而去。
外卖车轰响而去
（文中部分图片来自互联网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