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应台:请用文明来说服我──给胡锦涛先生的公开信
龙应台:请用文明来说服我
──给胡锦涛先生的公开信
编辑注:本文是2006
年一月《中国青年报—冰点周刊》因发表引起争议的文章被中宣部勒令停刊整顿,台湾作家龙应台女士为《冰点》向胡锦涛发出的一份公开信。本文于2006年1
月26日同步刊登于台湾《中国时报》、香港《明报》、吉隆坡《星洲日报》、美国《世界日报》。本
文虽亦是旧文,但此文在三年后的今天读起来,依然铿锵有力、句句发人深省,我们看到一个不畏权势、有别于“御用文人”的真正的独立公共知识分子的气魄、良
知、勇气和责任,在此,编辑部向龙应台先生致敬!
「胡锦涛」代表什麽?
锦涛先生:
国民党主席马英九先
生在二零零六年一月中勉励他的国青团青年学员时,说了这麽一句玩笑的话:「希望将来国青团也能培养出一个胡锦涛。」
我相信这是他从政以来所说过的最不及格的笑话。
马英九先生很可能只
单纯想到,「胡锦涛」是从共青团体制里脱颖而出的国家领导人,但是会说出这样的话,也透露了他显然不曾更深刻地细思过,共青团是个什麽样的体制?这个领导
人所领导的「国家」,是个以什麽爲本的国家?他的权力来源是什麽?正当性何在?在二十一世纪初掌握中国政权的「胡锦涛」这三个字,代表了什麽意义?
它当然代表了超高的经济成长指数,让世界惊诧,让国人自豪,可是同时,在政治自由的指标评比上,中国在世界上
排名第一百七十七名。您可以说,这是以「西方右派」的标准来衡量的,不符合「中国国情」。好,让我们用一个社会主义的指标吧。追求资源分配的平等,不管均
富或均贫,都是左派的核心理想吧?在贫富差异上,中国的基尼系数超过0.4,迫近0.45,这已是社会大动乱的门槛指标。指标数位下,多少人物欲横流,多
少人辗转沟壑。
也就是说,「胡锦涛」三个字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历史里,仍代表一种逆流:在追求民主的
大浪潮中,它专制集权;在追求平等的大趋势里,它严重的贫富不均。
在您刚刚上任时,人们曾经对年华正
茂的您寄以期望,以爲,作爲一个新世纪的人物,您的心灵和视野会比您的前辈们更深沈,更开阔。共产党权力革命的杀伐蛮横之气,终究要被人文的体贴细致和文
化的润物无声所取代。但是,两年了,我们所看见的,是什麽呢?
被割断的喉咙
促使我动笔写这封信的,是今天发生的一件具体事件:共青团所属的北
京「中国青年报」「冰点」周刊今天黄昏时被勒令停刊。
在此之前,原来最敢于直言、最表达民间疾苦的
「南方周末」被换下了主编而变成一份吞吞吐吐的报纸,原来勇于揭弊的「南方都市报」的总编辑被撤走论罪,清新而意图焕发的「新京报」突然被整肃,一个又一
个有胆识、有作爲的媒体被消音处理。这些,全在您任内发生。出身共青团的您,一定清楚「冰点」现在的位置:它是万马齐□里唯一一匹还有微弱「嘶声」的活
马。
而在一月二十四日的今天,这仅有的喉咙,都被割断。在「冰点」编辑们正式得知这个「割喉」处分之
前,所有跟「冰点」有关的字和词,已经从网路上彻底消灭。
在您的领导之下,网路警察的绝对效率,令人
骇异。
选在今天执「刑」,谁都知道原因:春节前夕,人们都已离开工作岗位,准备回乡围炉。报纸开始扑
天盖地报导娱乐,制造温馨;电视开始排山倒海地表演联欢,生産快乐。选在这一天割断中国仅有的喉咙,然后让普天同庆的欢声把它淌血的声音遮住。行刑者蹑手
蹑脚走开,过完年,一切都已了无痕迹。网路警察的效率和现代传媒的操弄,是您所呈现的二十一世纪统治技巧。
网路警察动作快,是怕自己的人民知道;精算时间动手,是怕国际媒体知道。偷偷摸摸地执行,费尽心机地隐藏,泄漏的是政府
的虚心和害怕。但是,请您告诉我这个困惑的台湾人民:这「和平崛起」大有爲的政府,究竟爲什麽如此的虚心和害怕?
「冰点」的停刊,其实没有人真正的惊讶,人们早在暗暗等待,好像一个宿命论者永远在等着鬼的半夜敲门索命;我发现,太多
的灾难和压迫,使得大陆很少人相信好事会长久、梦想能成真、正义能落实。刊出龙应台的「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」时,网路上已经四处流传「冰点」被封杀的臆
测;今天,只是「鬼」终于被等到了。而「冰点」「勇敢」到什麽程度使得共产党用这样阴暗的手段来对付它?
仇外的建国美学
今
天封杀「冰点」的理由,是广州大学袁伟时先生谈历史和教科书的文章。因爲它「和主流意识形态相对…攻击社会主义,攻击党的领导」。而「毁」掉了一份报纸的
袁伟时先生的文章,究竟说了什麽的话,招来这样的惩罚?
我认真读了这篇文章。袁伟时以具体的史实证据
来说明目前的中学历史教科书谬误百出不说,还有严重的非理性意识形态的宣扬。譬如义和团,教科书把义和团描写成民族英雄,美化他对洋人的攻击,对于义和团
的残酷、愚昧、反理性、反现代文明以及他给国家带来的伤害和耻辱,却只字不提。综合起来,教科书所教导下一代的,是「一、现有的中华文化至高无上。二、外
来文化的邪恶,侵蚀了现有文化的纯洁。三、应该或可以用政权或暴民专制的暴力去清除思想文化领域的邪恶。」。对于这种历史观的教育,袁伟时非常忧虑:「用
这样的理路潜移默化我们的孩子,不管主观意图如何,都是不可宽宥的戕害。」
锦涛先生,我不是不知道,
共产党是以美化秦始皇、盗跖、太平天国、义和团这样一个历史脉络来奠定自己的权力美学的。我也不是不知道,每一个政权都会设法去建构一个所谓建国神话和图
腾──您因此一定也很理解民进党的企图。但是,建构的国族神话里如果藏有仇外情绪,就是一个必须正视的危险。在二十一世纪,国界几乎快要不存在,地球愈来
愈是一个紧密的村子,因爲唇齿相依,不得不忧戚与共。中国爲什麽极力争取主办奥运和世博?目的不就是企图以最大的动作向世界推销一个新的中国形象:你看,
中国是一个充满发展能量、爱好世界和平、承担国际责任的泱泱大国!
如果对外面的世界推销的是这样一个
形象,关起门来教下一代的,却是「中华文化至高论」、「外来文化邪恶论」以及义和团哲学,请告诉我,哪一个中国是真实的?总书记能够光明磊落大声地告诉国
际社会吗?
袁伟时说,教科书不能罔顾史实,不能赞美暴力,不能教下一代中国人对自己狂热,对外人仇
视。这样的认知,锦涛先生,在我们这里,叫做「常识」。在北京,竟然是违反「主流意识形态」的入罪之论。那麽能不能请您告诉我这个台湾人民,您的主流意识
形态是什麽?
哪一个是你真实的面孔?
我们暂且不管大陆的知识份子和一般人民读者怎麽看这「冰点」事件,但是我很愿意和您分享像我这样一个台湾的知
识份子的感受。至于龙应台这样思维的人在台湾有没有代表性,有没有影响力,您自己判断。
我对中国大陆
有着深切厚重的情感,来自命运血缘,历史传统,更来自语言文化。在台湾生长,我同时发展出与这一条「家国认同」情感线平行并重的执着,那就是对生命的尊
重,对人道的坚持,而从这种尊重和坚持衍生出其他的基本价值:譬如主张独立的人格、自由的精神,譬如对贫富不均的不能接受,对国家暴力的绝不容忍,对统治
者的绝不信任,譬如对知识的敬重,对庶民的体恤,对异议的宽容,对谎言的鄙视……
这一条我称之爲「价
值认同」的理性线。当「家国认同」的情感线和「价值认同」的理性线相互冲突时,我如何取舍?毫无犹豫,我选择后者。二十年前,我曾经写「野火」和国民党那
个「家国」对抗;李登辉当政时,我曾经爲文批判他的虚僞与狭隘;陈水扁不公不义,又迫使我执笔彻底抵抗。所以您如果闹不清我究竟是「统派」或是「独派」,
不妨这样试试:台湾和大陆,哪边符合我的「价值认同」,就是我的「家国」。哪边违背我的「价值认同」,就是我离之弃之抵抗之的物件。如果两边都符合我的
「价值认同」,那就开始讨论统一吧。所以,我是统派还是独派呢?
以这样的价值结构来看今天「冰点」事
件,您说我这个台湾人看见什麽?
我看见这个我怀有深切厚重情感的「血缘家国」,是一个践踏我所有「价
值认同」的国度:
它,把真理当谎言,把谎言当真理,而且把这样的颠倒制度化。
它,把独立的知识份子当奴才使用,把奴性的知识份子当家仆使用,把奴才当──啊,它把鞭子、戒尺和钥匙,交到奴才的手
里。
它面对西方是一个脸孔,面对日本是另一个脸孔,面对台湾是一个脸孔,面对自己,又是一个脸孔。
它面对别人的历史持一个标准,它面对自己的历史时──错了,它根本不面对。它选择背对自己的历史。
它拥抱神话,创造假像,恐惧真相。他最怕的,显然是它自己。
您,
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?
请说服我
我真正想说的是,锦涛先生,作爲一个台湾人,我实在不在乎团团和圆圆来不来台北,虽然熊猫可爱得令人融化。但是我这样
的台湾人可真在乎「冰点」的安危,就像很多、很多香港人真在乎程翔那个被逮捕的记者的安危。如果中国的「价值认同」是由一群手持鞭子、戒尺和钥匙的奴才在
垄断它的解释和执行,而独立的人格、自由的精神是被打击、戒律、监控的物件,请问,我们谈统一的起点理由究竟是什麽呢?而我对中国的情感还是有条件的,台
湾还有很多热爱、深爱、无条件地执着地爱中国那片深厚土地的人──您又用什麽东西去跟他谈统一,而他不致被人嘲笑、咒骂呢?
重点不在团团和圆圆,您知道吗?重点也从来就不在民进党,您明白吗?
重
点就在「冰点」这样具体而微的事情上,因爲,说穿了,锦涛先生,您容不容许媒体独立,您尊不尊重知识份子,您用什麽态度面对自己的历史,以什麽手段去对待
人民,每一个最细小的决定,都系在「文明」这两个字上头。经历过野蛮,我们不得不在乎文明。
请用文明
来说服我。我愿意诚恳倾听。
龙应台
2006年1月14日于台北阳明山